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五十九章

關燈
天光微亮,鍵盤敲打的聲音終於停下。

晏歸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寫完這封信的,中間一度崩潰,但想到遲澈之,一想到他,她就充滿了勇氣。

早上七點,一分也不差,電話鈴聲響起。

“餵?”晏歸荑的嗓子幹澀,聲音有些嘶啞。

“還沒起?吵醒你了?”遲澈之站在會議室的玻璃窗前,眼裏滿是笑意。

電話那邊的人說:“嗯,我再睡會兒。”

“好,睡醒記得吃東西。”

“對了,你的郵箱地址是什麽?”

遲澈之看著窗外的陰霾的天,揚起嘴角,“怎麽,要給我寫情書?”

“不說拉倒。”

“待會兒發給你。”

收線後,遲澈之的臉立刻沈了下來,他轉身走向會議桌,問:“擬好了?”

首席律師捋了捋耳邊的長發,說:“好了。”

坐在最末尾的位置上的實習律師揉了揉胳膊,在會議室的低氣壓大氣不敢出。他一早就被老板叫到歸遲影業來,還以為出了什麽大案子,原來只是處理遲總的私事。他暗自腹誹,就是擬個律師函和起訴書這麽簡單的事兒,還要出動這麽多人,實在太誇張。

唐遜的公關團隊實在厲害,為了轉移視線,捏造了不少謠言,甚至把他和妻子離婚的原由說成晏歸荑第三者插足。

遲澈之原本沒太關心唐遜的事情,宿醉醒來,一打開手機就看見了消息推送——“‘繆斯’第三者插足唐遜婚姻”、“模範夫妻因女模特分道揚鑣”。

他昨天忙了一整天,根本沒空了解網絡上發生了什麽,這一看才知道,晏歸荑被人當槍使,所有的資料被翻了出來。先前他和晏歸荑的名字並排在一起出現在娛樂新聞上,他讓人壓了下來,沒想到又被拿出來當成了談資。網民的言辭不堪入目,他被說成什麽樣都無所謂,可是造謠汙蔑晏歸荑,他沒法忍。

遲澈之一怒之下給律師打了電話,又讓人去查唐遜背後的公司,甚至還給幾個相熟的幹部打了電話。他原是不喜歡動用權勢壓人的。

現在他只希望晏歸荑能多睡一會兒,不要看到這些烏七八糟的消息,至少晚一些看到,等他處理好之後。

晏歸荑哪裏睡得著,只不過一夜,她就從交際花變成了第三者,那些文章寫得繪聲繪色,若不是當事人,她都要相信了。

電腦屏幕的光照在她臉上,看上去白得滲人。

聊天工具彈出朱朱的消息:在?

她回覆:嗯。

朱朱:那些人又編排了新的說辭。

晏歸荑:我看見了。

朱朱:你還好嗎?

晏歸荑輸入了幾個字,又刪除,最後說:我知道他的一些事情,你覺得我要不要說出來?

朱朱:什麽事?

晏歸荑簡言意駭地說:他以前騷擾過我。

朱朱立即打來了電話,語氣裏滿是震驚,“真的?你沒事嗎?”

晏歸荑說:“嗯。”

朱朱怒罵了一番,嚷著“唐遜真他媽是個人渣”“就是個慣犯”一類的話。

晏歸荑打斷她:“我要把這件事說出來嗎?”

朱朱這才冷靜下來,說:“我支持你,但是你知道網上的人會說什麽……”

“大眾的關註點不在範子欣身上了,這樣下去恐怕會不了了之。”

“你想幫她?你自己都……”

晏歸荑輕聲說:“你會支持我的對嗎?”

“當然!我永遠都站在你這邊啊。”

晏歸荑笑了笑,“謝謝。”

她想幫助範子欣,更想幫自己。她想走出這個困了她六七年的牢籠。

她在郵件收件地址上敲下一串字母,卻遲遲沒有發送出去。

沒過多久,遲澈之的名字登上網絡熱,原因是他用個人賬號發布了一則聲明和律師函,並起訴了數位帶頭造謠的博主。聲明中用了未婚妻一詞。

晏歸荑第一時間就看到了,心中五味陳雜。

她是被信任的。

她是被愛的。

晏歸荑突然困倦極了。她想好好睡一覺,等醒來,等醒來就完成她該做的事。

昏沈之際,她掉在了一個十字路口,濃霧彌漫,怪物撲過來要將她吞噬。她朝反方向奔跑,忽然落入一個冰冷的懷抱,她擡起頭,看見一位身著銀色鎧甲的少年。少年把她護在身後,手持長劍,朝怪物沖去,他高高躍起,從頂上往下揮動了一劍,頃刻間,怪物灰飛煙滅。

少年朝她走了過來,光芒從他周身散發出來,宛若聖潔的神祇。

霧散了。

窗外天色昏沈,女人坐在寬敞的客廳,用手機翻閱著網絡上的消息。

“真未婚妻?”

“費心妍和遲澈之的cp粉心碎了。”

“這女的什麽來頭啊。”

“看了這幾天八卦,一再反轉,要是這女人突然說自己是受害者我都不奇怪了。”

女孩不幸的遭遇對於他們來說只是無聊的八卦。

她冷笑一聲,丟開了手機。

坐在她對面的金發女人抿了口紅酒,用英文說:“Shirley,你想好了。”

丁雪用塗著白色指甲油的食指劃過桌上的硬盤,低聲說:“我早就該把這個公布出去,和唐遜離婚的時候就該這樣做。”

“你知道,人們都以為藝術家享有道德豁免權,就連我丈夫也這樣認為。”

“他在溫哥華待不下去,只好回北京。我沒想到他還是在做這樣的事,並且還有人願意幫他。”

“他現在有成績了,那些畫廊和拍行肯定不會坐視不管。”

“如果不是我的幫助,唐遜也不會有今天。我不該原諒他。”

“Shirley,你們當時是夫妻……”

“我是他的妻子,但更是一個母親,一個女人。”丁雪撫著額頭,懊悔地說,“我不該包庇他。範的遭遇,我也有責任。”

十二點整,遲澈之準時給晏歸荑打去電話,無人接應,想著她或許還在休息,就沒有再撥。晚上六點,結束會議後,他再次打點過去,依舊沒有人接。如果她還在睡,就是整整一天了,他有些擔心,準備離開辦公室,張秘書忽然闖了進來。

他不悅地蹙起眉頭,責備的話還未出口,就聽見張秘書說:“遲總,唐遜的事情又有了新的進展……您需要看看。”

由於那則聲明,現在全公司上下都知道老板有未婚妻了。張秘書高度關註這件事,一得空就上網查看,看到令人生氣言論,他不僅舉報,還要用這三十年來練就的不帶臟字罵人法寫百字回帖。就在回完貼的時候,秘書辦公室新來的實習助理向他報告了最新進展。他一聽,頭都大了,趕緊跑到總裁辦,門也忘了敲。

遲澈之一邊取外套一邊問:“什麽進展?”

張秘書哪敢說出口,只把iPad往他面前一遞,“就是這個。”

唐遜的前妻通過一家新聞媒體公開指控唐遜曾性侵多位女學生,受害人包括他稱之為繆斯的晏歸荑。

遲澈之感覺自己的大腦轟地炸開。

他深吸了一口氣,又看了眼張秘書,沈聲道:“你出去。”

張秘書戰戰兢兢地離開了辦公室。

遲澈之拿著iPad在沙發上坐下,將文章從頭至尾讀了一遍。

Shirley Ting中文名叫丁雪,加拿大華裔,現為某國際金融公司高管,比唐遜大三歲。

丁雪和唐遜認識了兩個月便閃婚,婚後唐遜創作了《野馬》及其他畫作,在丁雪的推介下,他逐漸獲得了名氣。那時她結束了在北京的工作,要返回溫哥華,唐遜以創作少女系列為由留在北京,兩人新婚一年就分居兩地。

即使異地,兩人的感情也沒有降溫,唐遜是一個很懂浪漫的人,盡管性格上有乖戾的部分,丁雪認為這是藝術家的特質。得知他找到靈感繆斯的時候,她很高興,還提出想見見這個女孩子,最後卻因為各種原因沒有見到。

不過,丁雪後來見到了唐遜別的模特,她還記得見面時,自己說的第一句話——“想要什麽條件,你說。”

那個女孩同範子欣一樣是未滿十八歲的高中生,不同的是,女孩回家後立即將這件事告知了父母,他們報警了。

丁雪把唐遜從派出所撈出來的時候,已經三天沒合眼了。她在北京的關系並不多,只能從女孩一家入手,最後以賠償一大筆錢、送女孩出國念書為條件,雙方私下和解了。起初知道丈夫性侵未成年女孩的時候,她是震驚的、憤怒的,崩潰過後,她又害怕起來。

唐遜跪在她面前,祈求原諒,承諾不會再做出對不起她的事情。丁雪愛到盲目,做了她此生最愚蠢的決定——帶他回到了溫哥華。

在她那位富商父親的幫助下,唐遜一步一步成為了知名青年藝術家。有關唐遜的活動,丁雪幾乎都會出席。在旁人眼中,這對夫妻恩愛有加,結婚七年還是那麽甜蜜。

丁雪也是這樣以為的,直到在他的畫室發現了一道暗門。門內是一間監控室,從監視器上可以看到畫室每個房間、每個角落。不止有微型攝像頭,還有數個儲存監控記錄的硬盤,以及一臺播放記錄的電腦。

唐遜把每一次侵害的過程都保存了起來。丁雪這才知道,受害者不止那個女孩,還有他所謂的繆斯,並且,他並未悔改,在溫哥華也犯下了三次罪行。

丁雪幡然醒悟,她愛了七年的人只是一張面具,而面具下的真身是一個怪物。

離婚的時候,唐遜再一次跪下來求她,說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,說他知道自己是個變態,求他看在往日情分上,不要將這件事說出來。丁雪當時沒有公布,並非念及舊情,一方面是在乎家族和自己名譽,另一方面是害怕才五歲的女兒知道父親是這樣的人。

他們很低調地離了婚,媒體聽到風聲已是半年後了,那時唐遜在溫哥華待不下去,只好選擇了回北京。

沒想到一年多過去,唐遜又再一次作惡。丁雪的良心收到了譴責,她懊悔又難過,終於選擇講實情公之於眾。

文章在丁雪的要求下加急發布了出來,她沒有公布受害者的名字,但繆斯一詞還是暴露了,畢竟唐遜公開提及過的只有一位。關註此事件的網民嘩然,也轟動了國內整個藝術圈。國外媒體得知,也開始跟進報道。

遲澈之周身冰冷,忽又血脈僨張,他憤怒極了,痛心極了,遠遠沒想到晏歸荑遭遇了這樣的事。

轉院、不再畫畫、偶爾奇怪的神情……全都有跡可循。在德式酒吧重逢的那晚,她險些再一次被傷害,可她還那樣鎮靜,甚至還對他們笑,而他腦子裏想的是什麽?

這個女人到底有一顆怎樣的心臟,來承受這些,還不叫旁人知道?

遲澈之覺得自己從沒這樣無力過。

如果他沒有去英國,是不是一切會不一樣?

世上哪有如果。

遲澈之快步走出公司大樓。路上遇見他的員工都低頭避開,沒人能體會老板現在的心情。

帕加尼在公路上橫沖直撞,交警也攔不下。

遲澈之撥了好幾個電話,烏煬的、公安廳的、監察廳的,他戾氣纏身,怒吼道:“給老子把人弄進去!”

晏歸荑一覺醒來,窗外天色已經暗了下來。她的手機有無數個未接電話——遲澈之的、朱朱的、李女士的,還有不少相熟的朋友的。

她沒有理會,先將郵件發送了出去,然後打開了網頁。

明明室內有暖氣,她卻覺得寒意刺骨,整個世界都冷徹了。不知怎的,她很清醒,先想到的居然是發短信給朱朱和李女士說“我沒事”。

劈裏啪啦的敲門聲響起,晏歸荑被嚇了一跳,好一會兒才走過去開門。

遲澈之站在門外,他的臉色陰沈得駭人,胸膛劇烈起伏著,一手還半舉起,好像一拍下來就能打碎門。

看見心心念念的人出現在眼前,遲澈之緩緩放下手,一步跨進室內。

晏歸荑關上門,背抵在門上,一瞬不瞬地望著他,生怕他說出什麽話來。

客廳裏靜得連外面呼嘯的風聲都能聽見。

良久,遲澈之開口道:“葡萄。”

晏歸荑反覆抿唇,直到口幹舌燥才說:“他沒得逞,我逃跑了。”

她的聲音很輕很輕,卻在他心上割開了鋒利的口子。

遲澈之深吸了一口氣,上前握住她的手臂,她別過臉去,說:“喝咖啡嗎?”

“晏歸荑!”他擰眉喝道。

她渾身抖了一下,怔怔地看著他。

他緊緊地抱住了她,好似要把人揉進他的血肉裏去。他放緩語氣,低聲說:“對不起,對不起……我什麽都不知道,對不起……”

“為什麽要道歉?”她的聲音異常的平靜。

他捧起她的臉,呢喃道:“我應該在你身邊的,都是我的錯。”

晏歸荑握住他的手,垂眸道:“遲澈之,從來都不是你的錯啊,你為什麽總是責怪自己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看到我的信了嗎?”她看著他漂亮的手指,輕聲說,“本來想全部告訴你的。”

遲澈之松開她,胡亂地摸找出手機,要查看郵件卻被她擡手按住了,“既然還沒看,就聽我說吧。”

她是說不出口才寫信的,可是面對他,有什麽說出不口的呢?

風在呼嘯,像女人尖刻的叫喊,雷聲轟隆,頃刻間,大雨傾盆而至。

“……我其實,我還看到……那個時候我跑了出去,發現他竟然剽竊我的作品,又去找他,我看到他和那個女孩,和別的女孩……她在哭,她看到了我,可是我害怕,我好自私……”

晏歸荑語序錯亂,喃喃地說著,遲澈之要很仔細才能聽清她的話。

他抱著她,握住她冰涼的手,心中的怒火越燒越旺,他壓下情緒,柔聲道:“你沒有,葡萄,足夠了。”

她擡眸看他,淚水從眼眶溢出。

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,她都記不起上次哭是什麽時候。

遲澈之拭去她的淚水,又覺得不夠似的,蹙著眉去吻她的臉。

晏歸荑再忍不住,雙手捂著臉,無聲地哭起來。

她連哭泣都那麽壓抑著。

看著她抖動的肩膀,遲澈之如鯁在喉。他深深地閉上了眼睛,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。

寒風吹著陳舊的窗欞,雨敲打著屋檐,發出震耳的聲響。

門鎖轉動,大門被拉開,李女士急匆匆走進來,喚了一聲:“晏歸荑。”

緊接著關叔叔也闖了進來,手裏拿著傘,頭發和肩頭也被澆濕。

最後一個進來的是朱朱,模樣很慌張,眼眶泛紅,看上去剛哭過。

這場面很滑稽,遲澈之卻笑不出來,他掩上房門,輕聲道:“睡著了。”

她哭到後面頭痛難忍,抱著頭蜷縮著,他餵了止痛藥,溫聲細語哄了好長時間,她才真的睡著了。人在情緒崩潰的十分疲倦,時間觀念也跟著模糊起來。

李女士艱難地擠出一句“謝謝”,遲澈之搖了搖頭。

朱朱雙腿發軟,扶著墻,說:“她早上還問我要不要公開講出來,跟我說是性騷擾,她怎麽這麽傻……”

所有人都沈默了。

遲澈之讓他們先去換衣服,又泡好熱茶放在案幾上,一切有條不紊,仿佛他才是這個家的主心骨。

遲澈之問站在窗邊抽煙的關叔叔要了一支,捂著火點燃,深吸一口到肺裏。許久沒抽煙,他嗆地咳了起來。

關叔叔看他拿煙手勢並不生疏,說:“戒了多久了?”

他說:“很久了,晏歸荑不喜歡煙味。”

關叔叔點頭,“她在家的時候我都在門口抽。”

他扯了扯嘴角,要笑不笑的,表情有些難看。

李女士坐在沙發上,手撐著額頭,低聲說:“我從來沒意識到自己的問題,以前對她太嚴格了,望女成鳳……造成了她這樣的個性,什麽都不可說,直到今天才知道。”

朱朱攥著紙巾,一邊掉淚,一邊安慰她。

食完一支煙,遲澈之接了個電話,“嗯……好,我馬上過來。”

“你有事先走吧,”李女士說,“朱朱也是。”

遲澈之點頭,“她醒了麻煩和我說一聲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